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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讀了一個月的音樂系

網友說,看完我的故事,覺得我阿嬤好可憐,其實還有一條更大條的我沒寫到。

24歲那年為了考音樂系,我阿嬤不只贊助我學費,還贊助我30萬買平台鋼琴,就是希望我能把大學讀畢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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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目標只有一間學校,就是嘉義市騎機車可以到得了的學校。

因為那個年紀已經不能再當沒收入的大學生了,如果真的考上,只能白天念書,晚上教琴。

所以目標很明確,某國立大學音樂系日間部,今年考不上,就明年再考一次,明年再考不上的話,就不當鋼琴老師了。

我從那時候就不是很認同當萬年考生了,萬年考生對一個人的身心健康,都會有很負面的影響。

那時候,學科的部份,就準備國文跟英文兩科,其他大部份的時間,都用來準備術科。

現在的《音感訓練課程》,為什麼會決定做成「純聲音檔」,靈感就是從那個時候來的。

我那時候讀英文和國文兩科,就是用一台MP5播放器,把課文內容通通錄起來,運動、洗澡、睡前,通通放著聽,其他沒有學生的時間,通通在練鋼琴。

(工商服務時間:距離高中畢業七年,英文指考成績那年56分,高三畢業那年只考了14分,用聽的進步四倍。

妳們《音感訓練課程》買回去之後,絕對會體驗到音感進步的效果。)


從我報名到術科考試,雖然只過了大概六個月,但是以一堂鐘點費1500來計算,我也花掉我阿嬤快四萬的學費。

幸好!準備了六個月就考上了,而且上的剛好就是我要的學校,不然我不知道還要花我阿嬤多少錢。

第一天上主修課,我坐在教室的等待區,等著那個小我七歲的同班同學下課。

看著那個女生飛快的手指,我心想:「哇!好厲害!」

正當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時候,主修老師突然大罵:「妳的音樂完全沒有靈魂!只是把音彈完而已!」

那個女同學聽完老師罵人後,把琴譜收起來塞進一個紅色包包裡,默默離開教室,剩下我一個人愣在教室門口。

主修老師抬起頭看著我:「你就是那個25歲的大一新生?」

我點點頭。

主修老師:「你怎麼會想在這個年紀再讀書?」

我說:「為了保持在市場上的競爭力,我決定念音樂系。」

主修老師:「喔!不錯!你是個很有心的學生!只可惜你起步真的太晚了,你再不努力的話,你會被市場淘汰的知道嗎?」

我:「我知道,如果事實證明,這個世界不需要我這個老師的話,我就會換跑道了。」

時間過得很快,下一個學生已經來了,主修老師要我自己去找《莫茲可夫斯基》的練習曲來練。

我看了一下手錶,時間是兩點多,晚上音樂教室的學生六點開始上課。

我收拾書包以後,到機車停車場,戴上安全帽,油門一轉,場景從民雄鄉的一片綠油油的稻田,變成烏煙瘴氣的工業區,再變成熱鬧的嘉義市區。

在嘉義火車站前站,有一間嘉義最大的功學社,那一天運氣很好,剛好有一本老師要的《莫茲可夫斯基》。

我一翻開樂譜,第一個反應就是:

「天啊!這是什麼東西?」

很標準的練習曲,很明顯作這首曲子是為了練某個技巧,但曲子的內容,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寫好聽。

好吧!或許是我程度差,不懂得欣賞。

看著密密麻麻的音符,我開始強迫自己的大腦高速運轉,用最短的時間練成它。

但我的大腦就是不聽話,我的手也不聽話,老師要我練的曲子,難度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。

一個小時過後,我感覺自己脖子跟肩膀都緊緊的,胸口悶悶的,有一種很想吐的感覺。

眼睛也變得很酸澀,一抬起頭來就是一陣暈眩,脾氣也開始變得暴躁起來。

不管怎麼彈怎麼錯,有種很想把眼前的平台鋼琴砸爛的衝動。

時間好像過得很快,又好像過得很慢,我必須離開琴房,去音樂教室教小朋友了。

在這種工作學業兩邊跑的生活之下,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,我人生第二堂主修課很快就到了。


主修老師:「我看看你的《莫茲可夫斯基》練得如何。」

我把譜放在那台貴死人不償命的史坦威鋼琴上,小心翼翼地把每個音彈出來,深怕哪個音彈錯了。

我感受的到,坐在旁邊的老師越聽越生氣,我也越來越緊張,完全不知道自己彈到哪裡了。

最後,主修老師再也聽不下去了。

「彈成這樣你敢來上課?我以前在美國讀書的時候,要是像你這種學習態度的話,老師早就直接走人不教了!你以為術科期中考試隨便考一考就會過是不是?」

我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鋼琴椅前聽她罵人,既不反抗也不頂嘴,就只是低著頭不說話。

下課後,我把那本《莫茲可夫斯基》放進包包裡,包包裡只有這一本薄薄的譜,但它卻異常沉重,我拖著它走到系辦公室,登記琴房使用。

琴房的門一鎖上,我打開包包,拿出那一本《莫茲可夫斯基》放到鋼琴上。

我一點也不想練它,但我必須練它,所以還是硬著頭皮拿出來練了。

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很慢,我希望時間過快一點,也希望時間過慢一點。

我不想要待在這個密閉的狹小空間,練習那一首怎麼練都練不好的《莫茲可夫斯基》。

但我更不想面對音樂教室晚上六點的學生。

不管時間走得快走得慢,它終究還是在走,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。

天黑了,我把那本《莫茲可夫斯基》放進包包裡,騎著機車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嘉義市區,面對晚上六點的學生


那是一個在家完全不練琴的孩子,那一首要檢定考試的曲子已經教了三個月了,每次來都跟完全沒教過一樣。

距離檢定考試的日期剩下不到兩個月了,萬一她沒考過,首先是被她爸媽換老師,再來就是被班主任冷凍,不排新學生。

在音樂教室,老師只是架上的商品而已,賣不好的就丟掉,改賣其他商品。

那一天,我看著她練得亂七八糟的指定曲,一股積壓已久的巨大壓力,終於一口氣爆炸了。

「彈成這樣妳敢來上課?我念書的時候,要是像妳這種學習態度的話,老師早就直接走人不教了!妳以為檢定考試隨便考一考就會過是不是?」

她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鋼琴椅前聽我罵人,既不反抗也不頂嘴,就只是低著頭不說話。

下課時間一到,她把那本檢定考試用的範本放進她的紅色包包裡,默默離開教室。

眼前這一幕,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我完全不認得的吳孟儒。

以前我不管再怎麼生氣,壓力再怎麼大,也生不出這種台詞出來罵學生。

她們小時候喜歡的那個「孟儒哥哥」,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?

那一天下課之後,我到嘉義公園的溜滑梯上躺著,思考著一個問題:

我要不要繼續把音樂系念完?

如果不念完的話,我又要變回去原本那個沒有大學畢業證書的年輕人,待在音樂補習班任人宰割,葬送自己的青春。

但是如果念完呢?

念完真的會比較好嗎?


一個禮拜後,我人生第三堂主修課很快就到了,這次不管主修老師使用什麼字眼罵我,我通通抵擋在外。

我只想聽她講一件事:「妳到底想要我彈成哪樣?彈成什麼樣期末考是會過的,妳直接跟我講,我想辦法練出來給妳。」

而那一天晚上六點的課,上課之前我一直提醒自己:

「不要把我在學校接受到的對待方式,複製到我學生身上。」

意料中的事,那個孩子完全沒練,彈完之後,她就低著頭坐在鋼琴前面,等著我罵她。

那一天我沒有罵她,我們就在那間只容得下一架鋼琴跟兩張椅子的小教室一起放空,誰也不說話。

前面漆成Hello Ketty鋼琴的教室,也正在練習同一首檢定要考的的曲子。

後面那一間哆啦a夢鋼琴的教室,也在練同一首檢定考試要考的曲子。

兩間教室的鋼琴聲中,都夾帶著老師罵人的聲音,好像這樣的鋼琴課,就是正常的。

沉默很久之後,我說:「喂!我突然想到,我一直都沒問過妳一個問題。」

她轉頭看著我。

我問她:「妳到底有幾個科目在補習?」

她眼睛突然亮了一下,好像很驚訝我會這麼問她。

後來那堂課,我們完全沒在上課,都在聊天。

她小小聲地跟我說了很多事情,我也小小聲地跟她說了很多事情。

在音樂教室,跟學生在課堂上聊天是大忌,因為學生家長絕對沒辦法接受,一小時花五百元,讓她小孩來跟老師聊天。

所以一直以來,我除了一直告訴她哪裡彈錯以外,從來沒跟她說話過,也沒聽她說話過。

那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,也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。

我說:「這週沒有功課,放妳一個禮拜的假!我知道妳不喜歡參加檢定考試,但我們的處境都一樣,只是這個巨大夾心餅乾當中薄薄的一層。」

我說:「沒考過的話也沒關係,老師不會怪妳,把鋼琴課上成這樣是我的錯,不是妳的錯,真的不喜歡上鋼琴課,就跟爸爸媽媽說,妳要把時間留下來,好好專注在妳喜歡的科目。」

不知道為什麼,自從那一堂課過後,那個孩子的狀況好像有了一些些奇妙的改變。

雖然還是很多地方要改,但我知道她有練習,而且她一定是很努力練習,才會是現在的樣子。

「很好!就是這樣!我們一起繼續努力把這首曲子練好!」

也是從那一天開始,我才意識到她是我的學生,不是我的教學成績生產工具。

第四堂主修課,剛好入學滿一個月,那一天我非常確定,繼續待在這個環境,我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
我不只會葬送掉我自己的青春,我還會葬送掉一大群孩子學鋼琴本來應該有的快樂回憶!

所以那一天主修課上完之後,四年前瞞著爸媽辦的休學申請書,我又重新拿了一張了。

這次沒有當年那麼猶豫,我非常確定我要離開,而且非常確定我不會再回來。

我重新拿出當年自己刻的印章,在家長那一欄上蓋章,接下來下一個要蓋章的是導師。

走到導師辦公室,我們班導是一個在台灣非常有名的鋼琴家,剛入學的時候知道導師是她,老實說我非常興奮。


以現在的說法,我算是她的小小粉絲吧!

如果那時候有智慧型手機,我應該會在入學的瞬間,立刻拿出來跟她合照上傳到FB炫耀一下,我們導師是她。

可惜,新生會談的時候,她說她最討厭的,就是程度不好的學生畢業以後,在學經歷寫「師事某某老師」的地方出現她的名字。

我自知程度不好,所以這個粉絲頁從來沒有出現過她的姓、她的名、她的任何隻字片語。

她看著我的休學申請書,臉色一沉,問我:「你現在拿著這個東西給我蓋章是什麼意思?你知道全班同學寫的生涯規劃幾乎都要念研究所嗎?」

我搖搖頭。

她說:「全世界都在努力求學,只有你一個人想休學!我告訴你一個很殘忍的事實,現在就連碩士學歷都不夠用了!跟我一樣有國外博士學歷的人,也不一定可以在音樂圈生存,你連大學學歷都沒有,你可以幹嘛?」

我說:「我可以幹嘛?我可以離開啊!這麼多年過去了,事實已經證明,這個世界上不需要我這樣的鋼琴老師了!」

這個說法讓她完全無言以對,只好蓋下導師章。

看著那個要搜集十幾個印章的單子,已經搜集了一個了,我走到系主任辦公室,準備搜集第二個印章。

系主任很快就蓋章了,他沒有跟我說太多,只說:「這是意料中的事,從你一進來,我就看得出來,你不會留在這裡太久。」

過了一會兒,他鼓勵我:「這個環境不適合你,但不代表你一無是處,你有你的優點,總有一天,你會在其他地方,有非常突出的表現!」

最後是校長的章,當校長的章蓋下去的那一剎那,我把全部的章通通蓋滿的休學申請書送回教務處。

準備六過月,花了我阿嬤一堆錢,答應她一定會讀到畢業,最後卻只讀了一個月的音樂系,正式畫下句點。

(阿嬤對不起)

本來以為自己這一回,真的會離開鋼琴教學這個產業,但是後來出現了一個學生,逆轉了我的教學人生。


那是一個五年級的小男生,從幼稚園大班開始學鋼琴,曾經被三個鋼琴老師退學。

班主任一聽到他的歷史,完全不考慮指導老師掛她的名字,就把這個學生排給我,指導老師掛我的名字。

第一天上課,走進教室,他本來低著頭看著鋼琴,後來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。

他告訴我:「你不要對我抱任何期望,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老師有辦法管我,我已經受夠了,我不想要再被逼了!」

我告訴他:「那我跟你一樣,我現在也不想被任何人管,我不想按照班主任規定的教,也不想照著檢定考試要考的東西教。」

我說:「但我想怎麼教,我自己目前也還沒有明確的答案,你來剛好,我們來試試看,鋼琴課可以怎麼教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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