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集說到,之所以走上鋼琴教學這條路,並不是因為我鋼琴真的很厲害,而是學校成績真的太爛。
每次來音樂教室練琴的時候,總會得到一點點成就,也得到一群小朋友崇拜的眼光。
就在心靈極度脆弱的狀態下,我答應了班主任的邀請,簽下一份「儲備專任教師培訓合約」。
簽約之後,整個音樂教室對我的態度,就完完全全改變了。
簽約之前,我是音樂教室的「客戶」,簽約之後,我變成音樂教室的「員工」。
有一次,一個小一的妹妹跑來問我:「孟儒哥哥,我想再聽你彈《真珠美人魚》!」
我說:「好啊!當然沒問題!」
正當我準備彈給她聽的時候,那個妹妹被櫃檯阿姨叫去。
櫃檯阿姨很嚴肅地告訴那個妹妹:「妳以後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,他是老師,妳要叫他『孟儒老師』,不可以叫『孟儒哥哥』知道嗎?去跟孟儒老師說對不起!」
那個妹妹一邊掉著眼淚,一邊跟我說:「孟儒老師,對不起。」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叫「孟儒老師」,但是我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,那一次的感覺糟透了。
我不懂,為什麼要跟一個七歲小女生這樣講話,我也不懂她叫我「孟儒哥哥」有什麼錯?
小妹妹被罵完之後,換我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她問我:「如果小朋友叫你彈什麼,你就彈給她們聽,以後要是她們點的歌,你彈不出來怎麼辦?」
我說:「就⋯⋯跟她們說我不會彈⋯⋯」
班主任問:「你現在的身份是老師了,你覺得學生有辦法接受這個答案嗎?」
我默不做聲,低著頭聽班主任的教訓。
那一天過後,那個小朋友再也沒有叫我彈琴給她聽,下課也沒有來找過我了。
另外一次被班主任約談,是有一天看到一個小三的女生在練琴。
我到現在還記得,她那一天練的曲子是《鋼琴小曲集》裡的《可愛的奧古斯丁》,但她的一拍半一直是練錯的。
我那時候剛好沒事,就走過去跟她說:「我陪妳練一下,要怎麼數一拍半。」
就這樣陪了她大概一小時,她終於把一拍半學會了。
隔天,這件事情櫃檯阿姨告訴班主任,我又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她說:「你犯了一條在音樂教室最大的大忌。」
21歲那年,真的是什麼都不懂,我問:「什麼大忌?」
班主任告訴我:「你去指導學姐的學生,這是要跟學姐搶學生的意思嗎?」
我說:「我沒有這個意思,我只是覺得她一直練錯,下次一定會被老師罵,想要陪她練好而已。」
班主任告訴我:「問題是如果那個孩子覺得妳教比較好,想要換孟儒老師教,請問你出師了嗎?你有辦法規劃她接下來一年的課程要上什麼了嗎?」
我說:「沒有⋯⋯」
班主任接下來問:「還有!那個孩子如果真的想上你的課,你就害學姐流失一個學生,你還是這裡最菜的老師,你想要讓全部的老師都討厭你嗎?」
我問:「沒有⋯⋯」
班主任說:「學姐那邊我已經處理好了,你這個年紀犯這種錯,學姐是可以諒解的,她知道你這個年紀什麼都不懂,但這種錯絕對是不能犯第二次的。」
所以從那一天開始,只要是其他老師的學生,我都會刻意保持距離。
我開始感受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當初那個「孟儒哥哥」了,「孟儒老師」這個身份,讓我跟那群孩子的關係越來越疏離。
有一天,我穿著一件正常大學生會穿的T恤,搭配一條牛仔褲去音樂教室的時候,老闆一看到馬上吐血。
老闆指示,要以他為標準穿衣服,為了怕我買錯衣服,他特別指定一定要去哪一家店,買哪個牌子的襯衫、西裝褲,要我每天上課都這樣穿。
當天買完那些衣服結完帳,我自己拿來鋼琴的學費就沒了。
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完全不是我喜歡的穿衣風格,我感覺自己不但跟那群孩子疏離,跟自己也疏離了。
如果只是換個衣服包裝自己的話,應該還不至於讓我覺得自己是神棍。
後來發生一件事,讓我感受到自己真的變成神棍了。
有一天,一個家長跟我聊天的時候,問了我一個問題:
「你好年輕喔!幾歲啊?」
我說:「21歲。」
她說:「哇!這麼年輕,還在念音樂系對不對?」
我說:「沒有,我念的是園藝系,不過我今年休學了。」
這一幕,又被櫃檯阿姨看到了,她馬上把這件事情回報給老闆跟班主任。
班主任跟老闆兩個人是夫妻,教室每兩個禮拜會有一次師資培訓課,主要就是給他們兩個人「教育」我們這些新神棍。
而我跟那個家長的回答,馬上就被拿出來檢討了。
因為教室的招生廣告,上面宣稱教室聘用的老師,都是國內外音樂系畢業的專業師資群。
而我回答自己是園藝系,而且沒畢業,等同於間接指控教室詐欺。
那一天,老闆跟班主任都非常生氣。
「那些家長懂什麼?就說自己是音樂系就好,是有哪個家長會要求你把畢業證書拿出來?」
那一次之後,又有另一個家長問我,是不是還在念音樂系。
我永遠記得那一天,我昧著良心回答:「是!」
那一刻,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神棍了。
那個時期的生活就是這樣,喜歡「孟儒老師」的學生家長,不是喜歡你們現在看到這個什麼都敢講的孟儒老師。
她們喜歡的是那個穿西裝、打領帶,音樂系畢業,看起來一派斯文的孟儒老師。
這個謊言,讓我在離職的時候,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致命傷。
離職的時候,老闆和班主任為了怕學生和家長跟著我走,使出一個大絕招:
她們告訴學生家長,我都用假學歷招搖撞騙,謊稱自己是音樂系畢業的。
她們這一招非常狠,因為對家長而言,「非音樂系」不是死罪,但「欺騙」是死罪。
題外話,如果你跟我一樣「不務正業」,正在從事教學工作,但是教的東西不是你本科系讀的東西,當學生或家長問妳是不是本科系的時候,最好的回答就是:「照實回答。」
有一次,我帶晴晴上畫畫課的時候,有一個19歲的助理老師,我在跟她閒聊的時候,也是隨口一問:「這麼年輕,我猜應該還是美術系的大一新鮮人。」
聽到這句話,她突然變得很緊張,我當下就知道她內心閃過多少小劇場了。
我告訴她:「閒聊而已啦!沒有要質疑妳能力或給妳打分數的意思。」
我說,我人生煩惱已經夠多了,女兒學畫畫的老師,是不是念美術系的重要性,已經排到人生煩惱的最後面的後面了。
後來那個老師笑了。
假如有人問你是不是本科系,你回答這個問題的態度,必須跟有人問你是不是高雄人一樣。
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
妳如果回答自己「不是高雄人」的時候,不會覺得自卑、羞恥的話,回答自己「不是本科系」的時候,就是用這個態度。
在音樂教室一直戴著面具的生活,其實對我的心理健康傷害很大。
我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是那個「有很多東西包裝」的孟儒老師,才是一個有價值的人。
當我感覺到自己「擁有的東西」不夠多,就會覺得自己「不夠好」。
所以在那個時候,我瘋狂搜集一堆檢定證書、獎狀、感謝狀,來試圖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。
後來離開音樂教室以後,我就把這些什麼感謝狀、檢定證書,全部一起斷捨離。

罵我的阿姨,寫文章攻擊的點,永遠圍繞在「我沒有什麼」這一點做文章。
沒學歷、沒證書,什麼都沒有。
不過,這些現在已經對我完全沒有殺傷力了。
對妳們而言,我沒有這些東西,妳們是「本來就知道」,不是看了阿姨的爆料才知道。
現在的妳們,喜歡的不是孟儒老師「有什麼」,而是其他看不到也很難形容的東西。
但老闆跟班主任會在意我們的學歷、證書、獎盃、獎牌這些東西嗎?
不!他們要的不是這些東西。
他們只要我們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