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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面鋼琴老師之《神棍養成記》

上一集說到,之所以走上鋼琴教學這條路,並不是因為我鋼琴真的很厲害,而是學校成績真的太爛。

每次來音樂教室練琴的時候,總會得到一點點成就,也得到一群小朋友崇拜的眼光。

就在心靈極度脆弱的狀態下,我答應了班主任的邀請,簽下一份「儲備專任教師培訓合約」。

當那一份合約簽下去之後,我的人生從此進入萬劫不復的深淵。


因為簽約之前,我是音樂教室的「客戶」,簽約之後,我變成音樂教室的「員工」。

前面三年,所有的工作都叫「實習」,都是沒有薪水的。

但是,我並不在乎,因為跟這些小朋友在一起的感覺,讓我很快樂。

直到有一次,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妹妹跑來找我,跟我說:「孟儒哥哥,我想再聽你彈《真珠美人魚》!」

我說:「好啊!」

正當我準備彈給她聽的時候,那個妹妹被櫃檯阿姨叫去。

櫃檯阿姨很嚴肅地告訴那個妹妹:「妳以後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,他是老師,妳要叫他『孟儒老師』,不可以叫『孟儒哥哥』知道嗎?去跟孟儒老師說對不起!」

那個妹妹哭著跑來跟我說:「孟儒老師,對不起。」
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叫「孟儒老師」,但是我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,那一次的感覺糟透了。

我不懂,為什麼要跟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孩子這樣講話,我也不懂她叫我「孟儒哥哥」有什麼錯。

接下來,換我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
她問我:「如果小朋友叫你彈什麼,你就彈給她們聽,以後要是她們點的歌,你彈不出來怎麼辦?」

我說:「就⋯⋯跟她們說那一首歌我不會彈。」

班主任說:「你現在是老師,你覺得學生有辦法接受你不會彈這個答案嗎?」

我當下啞口無言,原來當老師,不可以有曲子不會彈。

後來,那個小朋友就再也從來沒有叫我彈琴給她聽,下課也沒有來找過我了。

所以,就算到現在已經15年過了,那一次的陰影還是在。

寫文章的時候,讓妳們記得我的「名字」還有「工作」,行文用到第一人稱的時候,會用「孟儒老師」四個字。

但每次打到這四個字的時候,心情都會起一點點小小漣漪,我骨子裡是不喜歡被叫「孟儒老師」的,這會讓我感覺疏離感很重。

我印象中最深刻的,是我離開音樂教室,自己開個人教學工作室之後,第一任女朋友,就是我的學生。

剛在一起的時候,她還是很習慣叫我「孟儒老師」。

我跟她說,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不是老師跟學生,不要在我面前叫我「孟儒老師」。

一直到她改口,連名帶姓叫我,我才感受到我們是真的在交往。


時間回到剛變成「孟儒老師」的21歲那年。

另外一次讓我很錯愕的,是一個大概國小三年級左右的小女生,她來音樂教室練琴。

我到現在還記得,她那一天練的曲子是《鋼琴小曲集》裡的《可愛的奧古斯丁》。

她的一拍半一直是練錯的。

我那時候剛好沒事,就走過去跟她說:「我陪妳練一下,要怎麼數一拍半。」

就這樣陪了她大概一小時,她終於把一拍半學會了。

隔天,這件事情櫃檯阿姨告訴班主任,我又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
她說:「你犯了一條在音樂教室最大的大忌。」


21歲那年,真的是什麼都不懂,我就問:「什麼大忌?」

班主任告訴我:「你去指導別的老師的學生,這是要跟學姊搶學生的意思嗎?」

我說:「我沒有這個意思,我只是覺得她一直練錯,下次一定會被老師罵,想要陪她練好而已。」

班主任告訴我:「問題是如果那個孩子覺得妳教比較好,跟她媽媽講她想要換孟儒老師教,請問你出師了嗎?你有辦法規劃她接下來一年的課程要上什麼了嗎?」

我說:「沒有⋯⋯」

班主任接下來問:「還有!那個孩子如果真的想上你的課,你就害學姊流失一個學生,你還是這裡最菜的老師,你想要讓全部的老師都討厭你嗎?」

我問:「沒有⋯⋯

班主任說:「學姊那邊我已經處理好了,你這個年紀犯這種錯,學姊是可以諒解的,知道你這個年紀什麼都不懂,但這個錯絕對是不能犯第二次的。」

所以從那一天開始,只要是其他老師的學生,我都再也不敢跟她們說話,深怕自己又說錯了什麼。

我開始感受到「孟儒老師」這個身份,讓我跟那群孩子的關係越來越疏離。

有一天,我穿著一件正常大學生會穿的T恤,搭配一條牛仔褲去音樂教室的時候,老闆一看到馬上吐血。

老闆指示,要以他為參考值穿衣服,為了怕我買錯衣服,他特別指定一定要去哪一家店,買哪一個牌子的襯衫、西裝褲,要我明天上班都這樣穿。

當天買完那些衣服結完帳,我自己上鋼琴課的學費就沒了。

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我感覺糟透了,這個根本不是我喜歡的穿衣風格。

穿著不是我個性的衣服,還沒有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神棍。

後來發生一件事,讓我感受到自己真的變成神棍了。


有一天,一個家長跟我聊天的時候,問了我一個問題:

「你好年輕喔!幾歲啊?」

我說:「21歲。」

她說:「哇!這麼年輕,還在念音樂系對不對?」

在我還沒簽約之前,這個問題不會讓我答不出來。

但那一天,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,因為音樂教室在報紙上刊登的廣告都是「國內外音樂系師資親自授課」。

如果我告訴那個家長,我不是念音樂系,那就變成是我間接指控音樂教室說謊。

所以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,趕快轉移話題到別的地方。

班主任跟老闆兩個人是夫妻,教室每兩個禮拜會有一次師資培訓課,是給每個老師發問,教學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用的。

我第一個發問:

遇到家長問我們是不是音樂系畢業,該怎麼回答?

班主任稍微猶豫了一下,老闆搶先回答這個問題。

「那些家長懂什麼?他們問的話,你們通通說自己是音樂系就好,反正不會真的有家長要看你們的畢業證書。」

之後,又有另一個家長問我,是不是還在念音樂系。

我永遠記得那一天,我昧著良心回答:「是!」

妳們知道那個感覺有多痛苦嗎?

妳幾乎是用一個「假身份」活著。

後宮甄嬛傳第一集讓我感觸最深的,就是沈眉莊的那一小段。

沈眉莊第一次出場,她媽媽問她:「若皇上問妳讀過什麼書呢?」

沈眉莊回答:「詩經、孟子、左傳。」

媽媽告訴她:「錯了,皇上是選秀女,不是考狀元,女子無才便是德。」

沈眉莊回答:「女兒明白了!」

後來皇上問她:「可曾讀過四書?」

沈眉莊回答:「臣女未曾讀過。」

我看到這一幕的當下,後面75集都不用看,我就已經可以猜到她接下來痛苦的一生了。

皇上喜歡的眉莊,不是沒裝的眉莊,而是裝很大的眉莊,她要裝成「皇上期待的樣子」,才能得到皇上的喜歡。

那個時期的生活就是這樣,喜歡「孟儒老師」的學生家長,喜歡的不是沒裝的孟儒老師。

她們喜歡的是那個穿西裝、打領帶,音樂系畢業,完全帶著假身份過活的孟儒老師。

這個謊言,替我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死穴。


離職的時候,老闆和班主任為了怕學生和家長跟著我走,使出一個大絕招:

她們告訴學生家長,我都用假學歷招搖撞騙,謊稱自己是音樂系畢業的。

她們這一招非常狠,「非音樂系」不是死罪,但「欺騙」是死罪。

所以我也用同一招反咬回去,整間音樂教室,沒有半個老師是音樂系,是老闆親自下令,所有的老師通通要謊稱自己是音樂系。

這裡我想跟所有非本科系畢業的老師講一下,當學生或家長問妳這個問題的時候,最好的回答就是:「照實回答。」

有一次,我帶晴晴上畫畫課的時候,有一個19歲的老師,我也是在跟她閒聊的時候,問她是不是念美術系。

她突然變得很緊張,我當下就知道她內心閃過多少小劇場了。

我告訴她:「閒聊而已啦!沒有要質疑妳能力或給妳打分數的意思,我人生煩惱已經夠多了,女兒學畫畫的老師是不是美術系的重要性,已經排到人生煩惱的最最最最最後面了。」

後來那個老師就笑了。

「非本科系」這條罪名罪不至死,但「欺騙」這條罪名是死罪。

所以離開音樂教室之後,妳如果問我是不是音樂系,我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態度,就跟妳問我是不是高雄人一樣。

不是。

妳如果回答自己不是高雄人的時候,沒有任何自卑、羞恥,回答自己不是本科系的時候,就是這個態度。


帶著一個假身份活著,除了現實上的傷害之外,對我的心理健康傷害也很大。

那個傷害叫做,我必須是穿西裝、打領帶,音樂系畢業的我,我才是有價值的。

我的自我價值感評斷系統,是根據「我有什麼」來決定我有沒有價值,而不是根據「我的本質」來決定。

當我感覺到自己「擁有的東西」不夠多,就會覺得自己「不夠好」。

所以在那個時候,我瘋狂搜集一堆證書,來讓自己有「自我價值感」。

後來離開音樂教室以後,我決定把這些什麼感謝狀、檢定證書,全部一起斷捨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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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再去欣賞自己「有什麼」,而是去欣賞自己的「本質」。

我就是在欣賞自己「教學時的樣子」。

有時候看著自己錄好的影音課程,我會有一種讚嘆:「靠!我怎麼有辦法教得這麼好!」

這就是欣賞自己的本質。

所以罵我的阿姨,寫文章攻擊的點,永遠圍繞在「我沒有什麼」,為什麼這一點對我完全沒有殺傷力,關鍵就在這裡。

對妳們而言,我不是音樂系畢業這件事情,妳們是「本來就知道」。

現在的妳們,喜歡的是孟儒老師的「本質」,而不是孟儒老師「有什麼」。

但是那個時候的學生家長,喜歡的其實是一個根本不是我本人的孟儒老師。

所以那個時候的痛苦指數,是非常爆表的。

每天假裝成「穿西裝打領帶、音樂系畢業的孟儒老師」來面對學生跟家長,完全不是拿「知識勞力」在換錢,完全是拿「心理健康」在換錢。

每天回到家,我都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簽下那一份合約,為什麼不乖乖把園藝系讀完,好好當一個公務員就好。

我每天都不想上班,每天都不想教鋼琴,因為我真的很痛苦。

但又覺得自己已經在學業上投降了,如果在教鋼琴這件事又投降,自己這輩子可能一事無成,所以再怎麼痛苦,都咬牙忍耐。

直到有一次,發生一件事情,我才赫然驚覺,原來我不只是拿「心理健康」再換錢,我是拿「命」來換錢。

那一次,我決定不忍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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